长安幻梦·二篇

二篇·杜郎



长安。


夜雪飘杳,如幻纷纷。


朱雀大街上,惟见一道绯丽人影闲庭信步,旁若无人。空中隐有几缕丹樨花香,萦绕着惨淡的月下雪色,令人更觉此景妖异非常。


倏然,一抹飘忽身影蓦地出现在殢妖伤面前,对这月下尽显妖丽的女子似是毫无畏惧。


“郎君为何徘徊不去。”殢妖伤淡淡看着面前身影,波澜无惊。


那人并不答,只深深一揖,沉声道:“荷有一事相求。”


抬首间,只见一清俊男子,当年轩骜无比的气度再也不复,眉目间只余深深的忧与愁。


殢妖伤深紫纹绘下的左眉不禁轻挑,这本已死于贞观十七年的人,是何缘由竟于此流连不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自与杜荷诀别的那一日起,城阳便知,此生再难忘怀当年那个跃马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


初初遇见杜荷,城阳心中只是不以为意,只把这个从眉眼到鬓边,全身上下无不舒展着写意二字的少年,当成了兄长们素日里最爱结交的勋贵子弟。惟有待到日后真正的相识相知,城阳方明了,原来这看似风流俊赏的贵介少年,实则心中是有着多么的狂傲与不羁。


城阳却深深为这份轩骜倾了心,而杜荷,亦于当初繁花密柳处的惊鸿一瞥,从此对这朵被呵宠于掌上的盛世牡丹上了心。


二人情动,缘结,白首之约自此许下。繁琐冗长,却又满沁了深深祝福之意的公主降嫁仪式过后,杜府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新妇。


然而城阳真正嫁于杜荷为妻的时日,算来并不长。待到城阳日后追忆起这段唯一能够温暖余生寂寞的时光时,恍然间,总以为不过是屈指可数的数日光景而已。


贞观十七年,一场宫廷惊变虽然未遂,却生生撕裂了无数人看似平静的命运。


那段时光于城阳而言,惟剩浑噩,且无论再过多久回首起这段往事,仍只能依稀忆起零星半点的片段。


突如其来的剧变,令城阳始终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神思懵懂间,城阳只知阿耶一日之间雷霆般连下数道旨意,于是承乾被幽于别室,杜荷被收监。自此一夕之间,城阳的生命再不复往日的朗朗晴空。


临刑那日,城阳见了丈夫最后一面。无人知晓驸马究竟给公主留下了怎样的只言片语,世人只知驸马行刑后,城阳公主便自此日复一日地枯坐于府中,痴痴盼着她的杜郎有再归来的一日。


城阳始终只觉,一切只恍似她的杜郎不过是与京中的其他权贵子弟出游罢了,须臾即归。是以城阳不顾乳母等人的苦苦相劝,不顾阿耶于宫中一次又一次的召见,等过了流火七月,等过了肃霜九月,等到了皑皑白雪纷飞时,方才终于明了,原来她的杜郎,再也不会回来了。


城阳公主似是终于接受了驸马已逝的事实,宫内宫外的命妇们皆如此道。然而却无人知晓于公主的心中,曾如此深情如此相互意爱的人,是否真能就此轻易揭过。


无人知,却有一人知。殢妖伤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因长孙皇后之故,城阳对殢妖伤并不陌生,见其现身此处,只平静道:“殢姑娘何以出现于此?”


殢妖伤亦不客套,直道:“吾为一人而来。”


城阳不解:“何人?”


“杜荷。”


城阳闻言面色一瞬凄然,心中便有涩然苦痛汹涌欲出,眸中泪水却已抑不住地潸然而下。半晌,城阳方道:“……杜郎必不欲见到吾此时模样,可吾又怎能轻易忘怀……吾只怕自己若有一朝相忘,便再也……”


殢妖伤并不善宽慰于人,然念及此行目的,亦知此刻须得说些什么,于是缓缓开口道:“公主如此耽溺不起,只是在辜负参与你过往的每一个人。他们将生命留在公主的记忆里,是要公主为他们向前,而不是让公主与他们一同被岁月吞亡。”温言细语似不忍惊醒梦中人,却令城阳一时间泣涕如雨,“便是杜荷,若见到公主为了自己而如此沉沦,九泉之下亦是无法安心。”


“杜郎他……”


“若生者执念太过,往往会滞留住逝者往生的脚步。”殢妖伤缓步上前,轻轻俯身握住城阳冰凉的双手,“便是为了杜郎打算,公主,也请放下吧。”


城阳缓缓闭上双目,任盈盈泪水恣意晕染在茜红色缠枝牡丹的衣襟上,一抹浓烈恰似杜鹃啼血。朦胧中,城阳的眼前又恍然再现了临刑前的那一别。



明明只是数日不见,明明原是那样的思念,明明有着万般的诘问与怨怼,然真真见着了面,千言万语化作最后,亦只剩无力。


默然相对良久,城阳方低低道:“为了那须臾荣华,你便如此不将我们的夫妻之情放于心上么?”


“阿鹞,”不过一别数日,杜荷的声音却似自彼岸而来,模糊而沧桑,却又熟悉至令人心碎神伤,“是与不是,你最是清楚不过。”


只一句“阿鹞”,城阳极力伪饰而成的坚硬,便瞬间成寸龟裂。


凝望着面前的这张俊朗容颜,城阳恍惚忆及当年初见时,杜荷即是一同于今日的洒然写意,然而眉目间一贯的桀骜,此刻却已深深刻下了疲倦的痕迹。


正是城阳抑不住心酸与痛楚之际,只闻杜荷又言:“阿鹞,吾与你夫妻是情,与殿下兄弟是情,夫妻情,兄弟情,还有你与至尊父女亦是情,谁也难分孰轻孰重。吾只是选择了于吾而言更重要的事。”杜荷执起城阳的红酥玉指,将自己已然脏污不已的大掌小心翼翼地覆于其上,强忍着心中悲楚道,“阿鹞,吾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你因为荷而对至尊与殿下心生怨怼。”


天伦是情,手足是情,夫妻是情,于城阳而言或许不分彼此,然于杜荷而言,眼见亲如手足的兄弟踏上歧路,既已挽不回,救不得,那便赔上自己的一生去追随也无妨。


也正因如此,杜荷才会在太子已下定决心逼宫时,率先对他说道:“琅邪颜利仁善星数,言天有变,宜建大事,至尊当为太上皇。请称疾,上必临问,可以得志。”


为了自己的兄弟,杜荷自知无悔,然人世间情之两难,更难双全,在踏上襄助太子之路的同时,杜荷亦明了自己此生惟一的负疚,只会是对心底最为牵挂的那个人儿。然此生已了,他已再无漫长的余生可以去弥补。


“只因你心中有更重要的事物,所以宁可舍弃吾与你的夫妻之情,亦不愿辜负自己的兄弟之情么?”城阳在此问出口之际,几已料到答案会是如何,却仍在听闻一声坚定无比的“是”时,颓然于地。


良久,忽闻一声再郑重不过的“公主”,城阳愕然抬首。只见杜荷正襟危坐,深深伏首道:“此生是杜荷无福,无缘得与公主白首到老。”顿了顿,又道,“还请公主忘了杜荷吧。”


“杜郎你……”城阳话语未竟,亦来不及回味此言个中意喻,身边立时有人上前将其搀扶而起,只听来人道:“犯人将赴刑场,还请公主避开此间污秽。”言罢,不顾城阳百般挣扎,将其迅速带离此处。


“杜郎!”


一时间,狱中只闻城阳最后那声凄然无比的呼唤,惟独不闻杜荷唇边苦涩至极的一句:“阿鹞,吾不要你看着吾走,吾要你心中永远保留着杜郎最为轩骜的一面。”



往事如潮汹涌。


许久以来的愁苦,终究化为泪水汹涌而出。


城阳再抑不住心中的悲恸,放声长哭。殢妖伤亦不言语,只默默任其倾泻强抑多时的心情。


待城阳终于回复心境后,只听其静静道:“吾恨过,亦怨过。吾恨杜郎为何偏偏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吾怨阿耶既能饶过承乾哥哥,为何不能留住杜郎之命?然再多的恨与怨,仍就抵不过更深的爱。吾对阿耶如此,对杜郎亦如此。在吾眼中,他们不过是选择了自己应当承担起的责任罢了。”


良久,重新妆洗过后的城阳自云母屏风后缓缓步出,转首对殢妖伤道:“不知殢姑娘可愿随吾一同入宫面圣,吾亦有一事须得殢姑娘相助。”



立政殿。


眼见多时不愿相见的女儿,此刻终于出现于自己面前,太宗一时心绪起伏,竟连手中的鼠须笔亦险些握不住,只连声道:“好好,阿耶这便为你择一佳婿……”


原来城阳邀殢妖伤一同进宫,便是为了择一门婚事。


既然杜郎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那么自己必然不可辜负其希望。城阳更不希望杜郎因为自己,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而因殢妖伤之异能,便由其进行占卜,然卜卦的结果却是:“两火俱食,始则同荣,末亦双悴。若昼日行合之礼,则终吉。”于是殢妖伤建言,公主的婚礼宜在白昼里进行。


然此举却违背了婚礼只在黄昏之时举行的规矩,故而太宗此决议尚未下达,朝中便有大臣马周上奏说:“臣闻婚合以夜,思相亲也。先王之教,不可黩也。今至尊欲谋其始而乱其纪,不可为也。夫卜筮者所以决嫌疑,若黩礼乱常,先王所不用。”


万般无奈下,太宗最终只得听从了臣下的谏言。


殢妖伤闻此消息,心中最初念转万般,然而末了,亦只余一缕太息。


多年后,大唐新皇高宗皇帝曾就此问于殢妖伤,为何明知这段姻缘不会善终,当初却不一力阻止?


殢妖伤沉默半晌,方道:“冥冥天数,自有定分,天意如此,吾亦无可奈何。况子非鱼,安知鱼不乐。幸与不幸,从来皆非吾等外人可评头论足,吾又为何要一力阻止?”


高宗喟然无语。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城阳出降时,殢妖伤一直在其身侧。一身不同于新嫁娘的朱红既无幂离遮掩,更显妖丽非常,却因身姿风采绝胜于世人,故令众人不敢擅望亲近。


殢妖伤右手稳稳执着一柄命灯,唇角微勾,满意地凝视着灯芯之处隐隐悄转的淡紫幽光,想来杜荷既知心中所牵挂之人已有了安然归宿,必可以毫无牵挂而去了。旋即又深深看了一眼神色刚毅举止利落,沉稳立于城阳身畔的左奉宸卫将军薛瓘,只稍稍思索片刻,殢妖伤即对城阳道:“公主应知吾善察人面相,如今殢妖伤有一言,不知公主可愿听否?”


“殢姑娘说来无妨。”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麟德元年。


是冬无雪。


然因高宗皇帝的皇后武氏大行厌胜一事,一时间平白卷起另一场腥风血雨。


其间,便是身为城阳长公主之驸马的薛瓘,亦被斥为房州刺史。


“公主,你大可不必随吾一同出京。以至尊待公主之心,必不愿公主受此委屈,只须捱过这段时日,公主仍可……”


城阳只螓首微摇,便止住了薛瓘未竟的话语。


“冬阳寂寂,虽不及春晖之烂漫,炎夏之炫目,然只要出现适时,亦可温暖于心。”凝望着与自己已朝夕相伴十余载的夫君,城阳淡然笑道,“此生吾已错过一次,又怎可再错过一回?况人生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错过一次便已足矣。夫君既将吾视为至珍,吾亦只想好好珍惜与夫君的余生岁月。”


薛瓘不曾料到城阳竟忽有此番之言,措然不及之下只是沉默以对。


城阳见此,却更是莞尔一笑,接着又道:“何况离了京城亦好,这样顗儿、绍儿便不必在各种风谲云诡中成长。”


薛瓘方才醒悟,连忙道:“公、公主的意思是……”


见一向沉稳有加的丈夫,竟被自己的真情流露惊至此,城阳失笑之余亦觉心中一处微微酸楚,面上却更是柔情一片:“是,吾与夫君本是一体,夫君在何处,吾与顗儿、绪儿、绍儿便要在何处。”


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当年出降薛瓘时,殢妖伤对己所言。从那一刻起,城阳便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真心以待眼前之人。


而令城阳不曾料想到的是,原来这看似波澜不惊的经年岁月与脉脉温情,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溶入了她半生的血脉,遍布于她余生的掌纹之中。


薛瓘虽不善言辞,然他却用自有的宽厚与沉默不语的温柔,包容了她所有的任性与无礼。能够遇上薛瓘,她是何其有幸?而这样的薛瓘,又教她如何放得开?


且此生有过一次错失已足矣。而从此往后,不论生离,不论死别,她都绝不再放手,亦绝不再任自己的夫君独自一人挡去所有的寒霜剑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杜郎篇·完




作者有话说:


杜荷:尚城阳公主,官至尚乘奉御,封襄阳郡公。承乾谋反,荷曰:“琅邪颜利仁善星数,言天有变,宜建大事,陛下当为太上皇。请称疾,上必临问,可以得志。”及败,坐诛。临刑,意象轩骜。(新唐书)


薛瓘:公主改适薛瓘,太宗使卜之。卜人曰:“两火俱食,始则同荣,末亦双悴。若昼日行合之礼,则终吉。”上将从之。马周谏曰:“臣闻朝谒以朝,思相戒也;讲习以昼,思相成也;燕饮以昃,思相欢也;婚合以夜,思相亲也。是以上下有成,内外有亲,动息有时,吉凶有仪。先王之教,不可黩也。今陛下欲谋其始而乱其纪,不可为也。夫卜筮者所以决嫌疑,若黩礼乱常,先王所不用。”上从其言。瓘后为房州刺史,公主随之。(唐会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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