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梦·一篇


一篇·承乾


 

庙堂翻浪知多少

志尽销

梦已杳

长安路正迢


此生未歇何须了

凌云鸟

纵天高

梦醒倚旧巢



贞观十八年。


黔州。


屋外寒风雪啸,苏氏将手中的黑漆云纹托盘轻轻搁在花梨翘头案上,又替榻上的承乾仔细掖好被角,随意拣了处坐下,将缠枝莲螭耳炉中的炭火拨得更旺些。


今日已是十二月辛丑,眼见没几日便是新年了,周围有性急的邻坊甚至已早早写好了桃符。唯独这一屋,从里至外透着一股清冷怆然,便是坊里最为热情好客的主人,在吃过一次闭门羹后亦知晓不便再来相邀。


屋中的仆婢们,除了贴身侍候的几个,其余皆是到了此处后才买来的。他们亦不多嘴,只是暗里好奇,便是去年的春节正值主人家初来乍到,也不曾如此冷清过。


惟独苏氏心下清楚,承乾眼见这几日愈发病的不好,连京中来的大夫亦不愿见上一面,只在醒时还愿饮下几口汤药。然而一贴又一贴的药方下去了,病情依旧不见好转。苏氏心知眼下这光景,不过是在熬着日子罢了。如此情形下,谁还有心情去理会新年的种种物事。


苏氏想着,又转首去看蹙眉而卧的承乾,心下凄然,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消瘦至此。伸手轻轻抚上那瘦削的面颊,苏氏细细凝视着与自己结缡近十载的夫君,虽然日日为他悉心打理,然而再如何百般掩饰,都无法遮去面上的倾颓与消沉,以及日渐憔悴下去的面色。


不过是再温柔不过的动作,却很快惊醒了睡得并不安稳的承乾。


“你又落泪了。”承乾虽是刚刚醒来,然而看着苏氏双目仍泛着微红,却是相当肯定的语气。不过这样一来,苏氏也不必再绞尽脑汁去找什么被烟火熏着了的借口。


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苏氏嫣然道:“象儿厥儿今日里新识了几个字,吵着要写桃符呢。”


承乾只是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掌并不暖和,却莫名的让她觉得安心。苏氏静静靠在承乾身边,听他说道:“吾之一生甚是无用,留不住母亲,留不住东宫,甚至最后连父亲的身边也留不得,临了,还要连累自己的妻儿在此遭罪。”


苏氏闻言,自他的肩窝抬首,心下已是一片悲痛,却故意斜睨了他一眼,嗔道:“这可真真是傻话。想当初允婚的圣旨一下,族中不知有多少近的旁的姐妹生生羡慕着妾。”


承乾亦淡淡一笑:“只可惜吾未能让她们将你羡慕到底。”


不待苏氏再说些什么,承乾似是自言,又似喃喃道:“也许吾真的错了。”


不知为何,承乾蓦地想起了当年同他一起跃马长安肆意飞扬的一众少年,如今多数已化作黄土一抔。这些兄弟们啊,要他如何一一偿还这份情谊?也罢,待他下去后,再向他们负荆请罪好了,还有他最对不起的妹妹阿鹞,他也要好好地向杜荷……


看着承乾就这样陷入沉思中,苏氏便知他定是忆起了那段往事。虽然自从徙居黔州后,从不闻他提起过那时候的事,然而她却知晓,他从没有一刻是忘怀过的。


就在自长安来黔州的一路上,承乾几乎是日日横抱着琵琶,日复一日地拨弄着同一首曲子。那看似不经意间的三两声,却已将这一生的悲与喜全然诉尽。


“庙堂翻浪知多少。志尽销,梦已杳,长安路正迢。”


苏氏忽见承乾望过来,这才知晓自己竟不觉间已将他当初日日唱着的词念了出来。


“……此生未歇何须了。凌云鸟,纵天高,梦醒倚旧巢。”承乾接道,目光恍然,落在人的面前,却又像已飘忽至了那遥远的彼方。


苏氏收敛思绪,反手握住他瘦削的手掌,缓缓道:“何必想那么多,在妾看来,人之一生横竖不过这么长,总有对对错错。何况如今看来,对又或是错,又能如何呢?”


承乾微怔,旋即哂道:“是啊,对也好,错也罢,如今又有何关呢?吾累了,便先小憩片刻。”顿了顿,似又念及了什么,“若象儿厥儿得了空,让他们自己写个桃符挂上去吧,新春将至,府中太冷清了也不好。”


苏氏见他面有倦怠之意,连忙扶他躺下。


屋外落雪飘零,屋内只余螭耳银炉中的火炭,慢吞吞地烤出些热气,一时间阖然无声,惟见承乾安安静静地卧于榻上,面色沉静。


神思恍惚中,苏氏几要以为他们一家人即便只能囿于这一方天地,仍可以如此恬淡安然地相伴相守下去。然而那清浅至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令她心下抑不住地生疼——这只怕已是最后的时刻了。


念及此,苏氏眸中的盈盈泪水再也忍不住,潸然落下。


自从京中听闻了承乾的病情后,陆续派过太医前来,却被承乾一一拒之门外,只因来人明说了是东宫派来的。


面对自己夫君的倔强,苏氏亦只能泛出涩然一笑,却不再相劝。其实任谁都知道,即便名义上是东宫派来的,但若没有至尊的首肯,便是东宫亦不敢对他们如此照拂的。然而承乾心底隐隐的倔强与别扭,旁人不知,他这个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妻子又如何能不知。


犹记得谋反事泄后,他对至尊所说的那番话:“臣贵为太子,更何所求?但为泰所图,特与朝臣谋自安之道。不逞之人,遂教臣为不轨之事。今若以泰为太子,所谓落其度内。”无论这话说得如何冠名堂皇,苏氏却知晓,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对自己的父亲交心之言,不料竟是在如此的时刻如此的场合。


正如她始终都看得明白,承乾他要争得从来都不是那个位子,而是至尊的心意,还有至尊的在意。皇宫中曾待过的几个皇子——承乾和泰,还有稚奴,谁不是天之骄子?然而在父亲面前,不过都是一群爱撒娇,爱争得父亲更多在乎的孩子罢了。


只是承乾对自己心底这份隐约的渴望,从不愿正视,苏氏亦只得苦笑着,看着天底下这至尊的父子二人,互相别扭着。互相关心却也无意中互相折磨着,直至最后两败俱伤——至尊伤了心,承乾冷了心。而最终的结局,更不是任何一人想见的。


苏氏便这样默默想着,坐在承乾身侧,紧紧握着他的手,直至榻上沉沉睡去的人最后一口气息将尽。


苏氏见此,深知大限将至,却也只能强抑心中莫大的痛楚,遵照那人的吩咐,自怀中取出一把样式古朴却毫无雕饰的桃木梳,一下一下,一丝一缕,为承乾梳着一头青丝。却不知自何处有风飘忽而至,一并传来了幽幽歌声,浅斟低唱,细细凝神听来,正是一曲挽发调。


“魂无依,长命寄青丝。发梳一程,幽冥从何去。”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斛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氏从不能忘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出现于她面前时,即便只能隔着沉沉幂离,她的满心满念依旧只剩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念在心底,有多少年岁了?她不记。


她只知自此往后,无论遇上何种风波皆不曾怨怼,只心甘情愿地与自己意爱的人长相厮守。


“魂无归,长命寄青丝。发梳二程,山水不相辞。”


于是在已过往的那些岁月里,他病,她守。他闹,她等。他败,她随。


无论踏上的一路多艰险,多迂折,还有多少磨难在前路上虎视眈眈着,她始终不离不弃,守候一侧。


只是如今黄泉路冥,象儿厥儿稚幼,她又如何再陪他走上这一遭?


“魂无返,长命寄青丝。发梳三程,寻路问天意。”


不知从何处传来青石板路上的笃笃轻响,扣在心头,击在绵软的回忆里。


苏氏心知大限已至,无尽悲痛在心底翻波汹涌,生离死别的裂心痛楚随之而来。


“魂无定,长命寄青丝。发梳四程,呕红泼相思。”


一切众生,最苦离别,最难离别,最重离别,最恨离别。自此一别,一切都别。


往后便只剩她一人,携着两名稚子于这世上踽踽独行。不知还要煎熬过多少年岁,才能与他重逢?


苏氏不言,惟有两行清泪以对。


“魂无司,长命寄青丝。发梳五程……”


不知何时,屋中蓦然多出了一道姝丽身影。


“时辰已至,殿下最后一息阳息已尽,吾此番而来,便是受皇后之托。如今此魂将入幽冥,吾特来相迎。”殢妖伤正是知晓今日乃是承乾大限,故而有此一行。


苏氏为承乾梳理好最后一缕青丝,再以一支同样古朴无饰的玳瑁簪戴进发髻中,见已端端正正,这才于榻边一侧立着。


“殢姑娘,殿下真的……”苏氏哽咽间一语未尽,殢妖伤绛紫色的羽睫低垂,只道:“当日长孙皇后亦是如此问吾,可有他法。然吾并非能超脱生死之人,无论再如何相助,亦无法脱出生死轮回之事。”


眼见苏氏双目噙泪,黯然泣下,殢妖伤只得一声轻叹,道:“还请夫人莫要过于伤悲,若生者对亡者思念太过,逝者之魂亦难以安宁。”


随即殢妖伤便自怀中取出命灯,只见掌中如意状的灯柄飞旋,绛紫流苏转出一片旖旎华光,水精剔透的灯笼中紫光幽现,却无人能见得自榻上承乾的身上,连绵不绝有一缕缕幽光飘逸而出,再被一一收拢入命灯中。


更无人知晓,至此,曾经的大唐太子,则再不复存于此世上。


待一切尘埃落定,殢妖伤转身对苏氏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殿下两子如今尚且年幼,若得夫人悉心教导,他日必有大成。”言罢,便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去。


惟留苏氏一身落寞,仍痴痴立于原处,泪眼朦胧间,只觉风吹逝影彼念无岸,怅然回首之时,只闻一曲幽冥小调再次回荡耳畔,一切只如一番幽梦困锁。


过了好一会,苏氏方渐渐回神,又取出帕子,缓缓拭去面上泪痕,复又在承乾身边坐下,轻柔地将那双凉意分明的大掌贴着自己的胸口,温柔却又无比坚定道:“妾定会好好教导象儿与厥儿,必不会让殿下失望……殿下,你就安心地去吧。”


情路难,路难不过三山转;情路遥,路遥三山入黄泉;幽冥鬼火点睛光,入道彼岸终不还。


大唐贞观十八年,便在这一片风雪飘摇中,终于落了幕。



承乾篇·完




作者有话说:


苏氏:秘书丞苏亶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可皇太子妃。(册苏亶女为皇太子妃诏)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辛丑,庶人承乾死。(旧唐书·太宗本纪)废承乾为庶人,徙黔州……卒于徙所,太宗为之废朝,葬以国公之礼。(旧唐书·李承乾列传)


李象、李厥:象官至怀州别驾,厥至鄂州别驾。李适之,恆山王承乾之孙也。拜御史大夫……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知节度事。俄拜刑部尚书。(旧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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