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梦·四篇


四篇·飞白



雪漪浮廊。


风一更,雪一更。


殢妖伤斜倚榻上,任如意灯柄一端的几缕紫金流苏肆意垂洒,绛紫色羽睫在命灯中明灭不定的淡紫幽光中,堪堪映下一双翦影。


良久,殢妖伤方一声叹息,随着命灯中华光异彩的牵引漫步而出。


但见浮廊石灯旁,一袭飘逸的鹅黄衣裾与轻垂及地的天青色披帛交相辉映,纵是浮廊雪深,也一时化作指尖鸣风旖旎,愈发衬得雪中娉婷而立的小娘子眉目间一片烟云水气,尽显楚楚之色。


“吾……找不到了自己的心爱之物。”


来人却不是殢妖伤当年于九成宫一见的晋阳公主,又会是谁?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三岁以前,兕子并没有记忆。


直至那一日朝阳初升,听乳母不断念叨着“贵主好乖”的话,懵懂间,兕子只见重重行廊如潮水般退却,屋外正是和风丽日。


繁红柳绿间几下回转,兕子便被乳母怀抱着来到了立政殿的主殿之中。


努力抬首眨了眨乌黑双眸,兕子看着眼前之人,虽不能辨清相貌,然这份和暖的气息惟独一人会有,而自己亦必定是日日与之亲昵相伴,方能如此熟悉,一近身便察觉出来。


这是阿耶,兕子很清楚。


于是再无半分犹豫,一举扑入他的怀中连连唤道:“阿耶!阿耶!”旋即,兕子便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紧紧拥入胸膛。


周遭众人即有轻笑声传来,阿耶亦道:“朕的好兕子,乖兕子……”满溢了愉悦之情的声音引得胸口一阵颤动,却让兕子更是将自己小小的粉面紧紧贴于暖暖的胸前。


虽然阿耶的髯须扎在自己娇嫩的面上有些生疼,可兕子却全然不顾,只一味地往阿耶的怀里蹭了又蹭,如此爱娇的举止更加惹得阿耶止不住的笑意盈盈。


兕子只知眼前鸿蒙就此尽数消散,世间万籁皆不复闻,生命伊始的记忆,自这胸怀中肇始。


然而时光荏苒世事无情,随着离去的身影愈荡愈远,过往的记忆亦早已一丝一缕抽离。


无意间回首此生,兕子惟余一身飘然无力,只若世间任一游魂般四下漂泊,来去无依,更不知何处是归所。


“好兕子,乖兕子,阿耶为你吹痛痛,吹吹就不痛了……好兕子,乖兕子……”是何人将她温柔怀抱于胸,声声轻唤,恰似言犹在耳?


“朕的乖兕子,来跟阿耶一起写……”是何人的大掌执了她幼嫩的小手,挥毫间但见笔势惊绝其势若飞,一柄飞白扇遂成?


“上苑桃花朝日明……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又是何人当年的所游之地,自己无意间经过了却是如此的哀不自胜?


“兕子别难过了,稚奴哥哥不过是同阿耶一起上朝,很快便下朝了,很快……”更是何人的轻柔安抚,细细宽慰,再一点点亲自拭去自己面上的斑斑泪痕?


恍惚中,兕子早已描摹不出此生何世,更难言说得清自己为之迟迟流连不去的又是什么。


随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洪流,兕子早已于无知无觉中渐行渐远,前尘再不可回溯。然诸般往事,兕子纵是不记,亘古绵长的余恸却是时时萦绕于心,挥之难散。


殢妖伤好容易才自晋阳公主一幕幕看似纷杂无章的记忆中抽身,此刻俯首凝视着命灯中仍兀自倏明倏暗流转不定的幽紫华光,生息间已然百念转过。


既然于晋阳公主而言,今生纷繁已了,更不该因挂怀前尘而难入冥途,那么便由她,代为将这缕最后的尘缘做个了断罢。



立政殿。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正是月色横空之时,却无人有此雅兴一赏这花阴满庭之景。


殢妖伤缓步往正殿而去,不意竟遇上一人。


“太子缘何在此?”


来人正是李治,但见其面上沉郁悲苦之色难抑。乍然相见眼前这抹绯丽身影,李治却也不曾惊讶,只道:“吾于京中虽有府邸,然素日里只于父亲寝殿之侧居住。”顿了顿,又道,“不知殢姑娘此番为何而来?”


殢妖伤自是知晓李治与晋阳公主兄妹情深,故而亦不讳言,直道:“吾为晋阳公主而来,须得面见至尊。”


“兕子……”李治闻言瞬时心下酸楚难当,只得举袖匆匆拭去面上泪痕,片刻才道:“当年幸得殢姑娘相助,若非如此,只怕吾之妹妹……”


殢妖伤螓首轻摇:“吾只消去了晋阳公主的病厄之苦,至于生死天数,吾虽非此境中人亦不得肆意妄为,是以公主仍不过金钗之年而终。”


李治微微颔首,温言道:“虽有玉龙子之恩在前,然吾之兄妹诸人受殢姑娘照拂良多,在此请受治之一拜。”


殢妖伤知晓李治所言确为实情,故而坦然受下了这一礼,又闻李治缓缓言道:“如今因为兕子的奄然而逝,父亲已有月余不曾如常饮食,日数十哀,身子亦日渐消瘦。兕子若泉下有知,见她的阿耶如此亦会不得安心,故吾烦请殢姑娘觑得时机,能够宽慰一二。”


殢妖伤随即应下,一阵风随身动,绯艳身形已飘然远去。


李治怆然立于回廊之中,身周缕缕丹樨异香,仿若梦里萦回了当初虔化门外依依泣别的那双小儿女。


自幼居于一处,玩耍于一处,习字读书于一处的李治与晋阳,兄妹情深非寻常人所料。是故太宗敕令李治上朝后,晋阳一直相送至虔化门外依依难别,最终仍旧忍不住潸然泪下道:“稚奴哥哥今与群臣同列,不得在内乎?”


李治念及往事,心中已然痛极。自己与父亲如此宝爱至极的小兕子,与自己朝夕相伴亲昵无间的小兕子,竟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原来往事已成空,终是参商各一垠。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寥寥寂夜,偌大宫室,只余黯然画烛泣残。


紫檀翘头案上端然而放的纨扇,以湘妃竹制柄,瓷青湖色扇面上绘着上苑芳菲烂漫之际,一佳人正自在观蝶聆莺之景。


一只宽厚大掌执起鼠须笔,往玛瑙托盘中的圆头凤池砚里蘸了蘸,欲待下笔,复又凝住。


一时惟见宫灯如豆,掩映在镂空牡丹红木花窗上,倒映着深宫浮忆。执笔之人默然不语,欲紧握这弥足珍贵的记忆,却依旧挽不住光阴如梦蝶般瞬息散去。


烛影摇红,九龙蟠焰动,不知又镇下几行泪。非是为思人,只于这空落宫室中,堪持待月明。


便是身为天下至尊,圣人可汗,大唐太宗亦只觉说不尽今宵如何消磨深。


桌案上的这柄纨扇,看似无甚华丽之处,然而却寄予了太宗此生最为挚爱之人的深沉回忆。


太宗犹忆秦王府旧时,自己的王妃平日里便最爱书书写写,却又往往只对身边的侍婢道:“吾这些不过是闲暇之作,不欲至尊见之,慎勿言。”若不是作这首《春游曲》时自己便在身侧,恐怕又要被自己的王妃给瞒了去。


深色的指掌又温柔抚过扇面上春意盎然的景致,正是人与桃花相映红,又见几行小字书于其侧,隐有惊绝笔势,其势若飞。却不是飞白又是何字?


然这连臣下都无法辨别得出的飞白扇,却并非是自己亲手所书,而是……兕子所制。


思及身侧再不见身影的小女儿,太宗唇边将将转出的一笑旋即便被更浓烈的苦涩释去。


自当年丹霄殿满月宴罢后,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自己,不仅特特将大唐的龙兴之地封给了这个爱娇的小女,更为之取了佛家中的“明达”为字,以祈神佛护佑。便是兕子这个幼字,亦无不是在希冀着女儿能够如同犀牛一样强壮康健。


然而这煞费苦心的万般思量,如今转首却如同大梦一场。


再也不见当年那个被自己执着柔嫩小手,一字一句认真临摹飞白的小人儿。


再也不见因为思念阿娘夜不成眠的小人儿,垂着泪来找自己在纨扇上书上她的阿娘当年留下的春游曲。


再也不见因为与朝夕相伴的兄长短暂分离而泣涕如雨的小人儿,那楚楚可怜的小儿女之态,便是自己见了亦忍不住为之流涕。


再也不见于自己有所怒责时,为那些省中大臣们徐徐辩解的小小身影——明明仍只是孩子模样,不经意间却颇有了她的阿娘几分气势。而那似曾相识的神气,更曾一时令自己平添了几分欣慰,又几分怅惘。


曾几何时,自己还隐隐思量过不知京中谁家的年少,能将自己如珍如宝般呵宠的爱女求娶得去,当初念及此节,心中还甚是黯然不平了一阵。


如今前尘诸事皆作惘然,惟见飞白扇之上的画与字依旧,人,却已不知何处。


忆及此,太宗惟觉一股由衷之痛,寸寸啮噬着己心。


便在这万籁俱静之时,倏然一缕奇香异息拂面而来。太宗只觉眼前绯红衣袖飘招,待回过神之际,一人已静静立于宫室之中。


须臾,风定,殢妖伤开口道:“殢妖伤为一物而来,恳请至尊不吝赐予。”


太宗亦神思归复,出言问道:“……何物?”


殢妖伤不答,只绛紫双眸轻垂,凝视着太宗掌中的那柄飞白扇。


太宗倏然紧握了手中的物事,却仍沉声道:“殢姑娘所求何物?”


一缕太息自唇边溢出,散入一室寂中冷旋即不闻,殢妖伤无奈道:“至尊既已知晓吾所求何物,又何须再问?”


“哈……”空寂宫室中,一丝满溢了怆然悲苦之意的涩然笑声,蓦地响起,“……了然知是梦,既觉更何求。”


殢妖伤并无此境中人不敢擅望龙颜的规矩,抬首细细打量,只见太宗仍是壮年样貌,然眉目间沉郁悲怆之色已再难抑制。


“朕已经亲手赶走了承乾和泰,阿鹞至今不愿进宫来见朕,丽质亦丢下了老父幼子一走了之……而自幼陪伴于朕左右的兕子,如今便是连这丁点念想也留不得吗?”


殢妖伤亦不欲有此无情之举,然自进入了立政殿后,袖中命灯愈发的强烈反应,却让她无法视而不见。斟酌半晌,终是出言道:“于至尊而言,这柄飞白扇是公主生前最为宝爱之物,至尊留之亦是为了追念爱女。然而于已仙逝的公主而言,此物却象征了公主此生曾拥有过的一切——天伦之情,手足之情。诸般种种无一不弥足珍贵,又教公主如何放得下此间执念?”


太宗闻言默然不语,指掌之间却是不断摩挲着那柄飞白扇,半晌方道:“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逝者已矣,前尘往事自然也要一并尽数散烬。若对此生仍有牵挂执念,魂魄难安,便无法入得轮回。至尊,你忍心见晋阳公主受此煎熬么?”


殢妖伤据实以答,却也知晓以太宗对兕子的疼爱之心,平素里便是不小心哪一处磕了碰了,亦要心疼不已,连连劝哄半日,又怎会忍心见得兕子于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呢?


太宗又紧握了握飞白扇,深深铭刻一眼,终是无力松懈。


殢妖伤却并不接过,只是自命灯中引出一息冥火,舐上飞白扇一角,霎时便成焚焰如泼。然而除却殢妖伤外,并无人得见艳艳火光中,兕子的魂体倏然现出。


但见本应焚为灰烬的飞白扇被兕子紧紧拥入怀中,娇红的粉面上泛出餍足之色,口中喃喃,耳边又似闻谁人的温言软语:“好兕子,乖兕子,阿耶为你吹痛痛,吹吹就不痛了……好兕子,乖兕子……”


太宗眼见转瞬间火舌便已吞没了一切,心下清明一片,明了他的兕子于这世上最为钟爱之物再不复存,而往后世上亦再无一物能映出兕子此生何廓,却已是至痛无言。


殢妖伤收去命灯与冥火,转身对太宗道:“至尊既知万事到头皆成梦,今夜种种,前事诸般,又何妨只作大梦一场。”


殿中寻又恢复了一片寂然冷清,只见太宗一人于案前恍若沉思,惟独不见其面上一行清泪,缓缓浸入髯须之中,再不复见。



太极殿。


因着太宗为了晋阳公主的仙逝而久久沉浸于悲痛中,群臣纷纷进勉,太宗却黯然道:“朕又如何不知如此悲恸无济于事?然情不能自禁,朕亦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悲恸。”


遂下诏令有司将晋阳公主于封邑所得的余钱,在墓旁修建佛祠,为公主的往生祈福。


而立政殿中,但见紫檀翘头案上镇着一张笺纸,上书恰是飞白诗一首:


了然知是梦,

既觉更何求。

唯情难消磨,

寻路听天由。


世间唯情难消磨,奈何,寻路惟有听天由。



飞白篇·完



作者有话说:


立政殿:晋王及晋阳公主,幼而偏孤,上亲加鞠养。(唐会要·公主)


虔化门:晋王或暂出阁,公主必送出虔化门,涕泪而别。至是公主言于太宗曰:“兄今与百僚同列,将不得在内耶。”言讫,哽噎不自胜,上为之流涕。(唐会要·公主)


圆头凤池砚:又参政苏文简家收唐画《唐太宗长孙后纳谏图》,宫人于玛瑙盘中,托一圆头凤池砚,似晋制,头纯直,微凸,如书凤字,左右纯斜刊,下不勒痕摺,向顶亦然,不滞墨,其外随内,势简易。(米芾书论·砚史)


飞白: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新唐书·晋阳公主列传)


“九龙蟠焰动”:化用自唐太宗《咏烛》一诗。


“上苑”一诗:即长孙皇后《春游曲》。


“了然”二句:出自唐齐己《自遣》一诗。 


群臣进勉:帝阅三旬不常膳,日数十哀,因以癯羸。群臣进勉,帝曰:“朕渠不知悲爱无益?而不能已,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因诏有司簿主汤沐余赀,营佛祠墓侧。(新唐书·晋阳公主列传)




评论
热度(47)

© ophaleya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