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秦王府

又来了。

李承乾不耐烦地举起袖子擦掉脸颊边滑落的一道汗水,这样粗鲁的动作他还是头一次做。如果是往常,额上刚渗出一点汗珠,立时就有乳媪保傅们举止轻柔地帮他擦拭掉了。

已经是仲夏的时节,外面的鸣蝉一声高过一声,换做是往常,李承乾从孔学士那里下了学,早早就与长孙家庆去粘树上这些惹人厌的家伙了,可今天他却只能安静地待在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连呼吸都只能学着别人尽量放轻,放轻,再放轻一些。

可这层层暑气如厚织的粗布笼罩下来,闷热得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明明这身衣服是越地新上贡的缭绫制成的,最是轻薄舒适,此刻却被黏腻的重重汗水打湿,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李承乾暗想,如果是往常,别说这么沉闷的天气里窗门定要大敞着,就连冰鉴也一早备下放在屋子中央供他纳凉了,这时候最好再来一大碗他最爱的樱桃,上面浇着厚厚的糖酪,几口下肚再痛快不过了。

这么想着,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一捧捧朱红浸在乳白色的琼浆里,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李承乾实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舔了舔嘴唇,这才发觉口中颇为干渴,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惊动周围的人。他告诉自己,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耶耶临走前特地跟他说,他和阿娘去了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如今这偌大的秦王府最需要他这位中山王坐镇。

想到此处,李承乾勉强按下脑海中纷繁的思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

昨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草木的湿气钻进屋子里,带来了远处飘来的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似的腥味,很淡,却萦绕在李承乾的鼻尖挥散不去。

李承乾皱了皱眉,试图偏着头,努力聆听着屋外的动静,可除了一浪赛一浪的蝉鸣,他什么声音也捕捉不到。于是捏着小羽箭的手,不禁紧了又紧。

这些小动作全部落在一直静静待在一旁的长孙家庆眼里,他迈了小半步上前,保持着半蹲在李承乾面前的姿势,低声问道:“大王你怕吗?”

“不怕。”清脆的童声音量不大,却带着掷地有声的坚决。

在长孙家庆看来,作为秦王与秦王妃的长子,小小年纪的中山王已经表现得非常出色了。毕竟不管怎么样,李承乾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随时会有将士杀进来的此刻,他的脸上还能保持着镇定——尽管那握得发白的指关节不小心泄露了主人极力掩盖的心情。

也许是长孙家庆的问话打破了沉默,李承乾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家庆……人死后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的有孟婆在桥边等着?”

长孙家庆将自己没有拿剑的那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背上,笑着打趣道:“大王这是怕了吗?”

“谁说我怕了!寡人、寡人只是担心青雀和丽质,还有阿鹞有没有藏好……”

虽然青雀这些孩子还年幼,但作为秦王最心爱的几个子女,从小在大王与王妃身边耳濡目染,年纪稍大一些的青雀与丽质对王府里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并非一无所知。他们隐隐知道自己的耶耶和阿娘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在他和侍卫们准备护送承乾到别殿时,丽质甚至将自己得来后一直宝贝着的小羽箭主动给了承乾,说是要让大兄用这支小羽箭保护王府。

长孙家庆抬起头,看着李承乾的眼睛认真说道:“卫王他们很安全,大王你也很安全,我们守在这里只是为了保证让这座王府更加安全。”

虽然李承乾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是长孙家庆明显感觉到手掌下温热的背脊渐渐放松下来。

这时,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长孙家庆还来不及分辨这是哪路人马的声音,就听一名侍卫跑到大殿的门外朗声道:“雍州治中已率兵至芳林门,令属下问王府安好?”

听到这个消息,屋子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长孙家庆心中顿时安稳不少。毕竟雍州治中高士廉不仅是王妃的舅舅,也是秦王的心腹,既然他能找到援军前去支持大王,那么王府面临的危机也算是可以缓解了。

李承乾闻言立马看向身边的长孙家庆,见他点了点头,尽量平稳了声音回答道:“王府安好,寡人恭候父亲与母亲凯旋!”

等报信的侍卫一走,李承乾连忙问长孙家庆:“耶耶和阿娘是不是胜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语气中全然不见片刻之前努力维持的镇定,兴奋之情完全溢于言表。

长孙家庆含笑道:“援兵刚到,大王还不会那么快就回来,但是大王和王妃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嗯,那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青雀他们,他们也一定很想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着,李承乾就想吩咐侍卫去通传,却被长孙家庆一把按在了肩膀上。

“卫王他们在很安全的地方,这个消息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都一样,不过大王,”看到承乾很快从兴奋中冷静下来,长孙家庆心里暗暗点了点头,看来这次的历练确实让承乾有了不小的成长,“还记得……”

“我知道,”李承乾恢复了之前镇定的模样,背脊挺得笔直,一只手搭在小羽箭上,视线落在正前方殿门上,“我会在耶耶和阿娘回来之前,为他们守好这座王府。寡人答应过的,寡人会做到的。”

沉稳的声音与挺拔的姿态,几乎让长孙家庆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临出发前的秦王,想说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被默默咽了回去。长孙家庆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了承乾身后有半步之遥的地方。

后来的后来,又过了很多年,长孙家庆一直遗憾自己当初想对承乾说的那句话始终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等到后来,却是再也找不着合适的机会了。这句话便在长孙家庆随身携带的手札上沉寂了很久,直到多年以后,才被那人看到。

你守卫着王府,我来守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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