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

卢尚宫早已记不清自己已在这深宫中待了多少年。


随着四季时序的更迭轮回,春暖花开,夏雨荫凉,秋催红叶,冬雪粉絮,一年复一年,当年初初入宫的小宫女,如今也被岁月与宫闱打磨成了一名尚宫,身负掌导引中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之重任。


只是卢尚宫有时候会在想,岁岁年年是如此的相似,每一日她所做的事并无甚不同,多年后的今天与多年前的日子似乎也毫无二致,但卢尚宫心中总有一处很清醒,她的人生,还有这整个宫廷,都随着中宫的离世,早已被生生划分为了两段。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一年皇后的逝世带给这个宫廷是怎样的打击,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悲恸,那些欲诉还休的哀伤,卢尚宫一一看在眼里,却无力宽慰。


年长一些的太子、魏王、长乐公主尚能将丧母之痛放在心里,但年幼的晋王与更加年幼的三位公主面对阿娘的逝世,却难以用少年老成来掩饰住这种孺慕的天性。尤其是晋阳公主,稍稍懂事后,便一直渴慕着几乎毫无印象的阿娘,走路说话利索后,总爱在立政殿中四处指点:这是阿娘穿过的履,这是阿娘抓过的笔,这个是阿娘写的,那里是阿娘去过的……


甚至有一次保傅给她梳的发髻明明是垂挂于两侧,因着晋阳年纪尚幼,所以只点缀了些轻便的饰物于其间,但那日晋阳却偏偏插了一枝白玉雕刻而成的飞凤钗在发髻上,还特意跑来给她看。


对于晋阳梳得松松的发髻而言,这镂空飞凤白玉钗子还是颇有些分量的,于是挂在髻上欲堕非堕,奇异的模样真真让人哭笑不得。卢尚宫一问之下才知晓,原来这钗子是晋王找给她的。


自从皇后逝世后,圣人便将晋王与晋阳公主一并接进了立政殿中亲自抚养,而晋王对年幼的胞妹十分爱护,每每见到妹妹因为思念阿娘而哭成小泪人儿时,总要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宽慰道:“兕子不哭,九兄给你看阿娘以前最喜欢戴的发饰,兕子戴上了就会和阿娘一样美!”于是晋王抱着兕子进了内殿,将阿娘妆台上的宝相团花瑞鸟纹银盒打开,取出其中的一枝白玉钗给兕子戴上,又取过海兽葡萄纹镜放在兕子的面前,让她子自己瞧瞧。


兕子泪眼朦胧地看着镜中同样朦胧的小娘子,又伸出小手摸了摸发髻上有些沉甸甸的钗子,重新揽住九兄的脖子,终于破涕为笑。


原本看着年幼的小公主戴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发饰,尚有笑意盈盈的卢尚宫,听闻后唇边的微笑还来不及放下,眼中就已经止不住有了几分涩意。


虽然多了两位尊贵的小主人,立政殿的事情也跟着多了不少,但同样的,宫里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有了这双兄妹每日的叽叽喳喳,再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宫人也知道圣人最近的心情好了许多,镇日里不是抱着晋王在看上疏的折子,就是抓着兕子的小手教她写飞白体。


不过时日一久,终归还是有细心的宫人发现圣人到底还是不同于以往了。


一日崔尚寝悄悄告诉卢尚宫,昨夜里圣人忽然坐起身来,对值夜的人说道:“朕要去层观上走走。”说着便要下榻更衣,崔尚寝等人一时只知伺候圣人更衣,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圣人忽又怔忡在那儿。一时间夜风微拂,罗帷飘扬,只见圣人依旧是揽衣的姿势,坐于榻上神色恍惚,崔尚寝凝神一想,忽然忆起那层观今日才在魏公的上谏后,被圣人下旨拆除了,此刻怕是圣人也想到了此节关系,于是退守一旁默然不语。


果然片刻后,就听圣人缓缓说道:“罢了,都退下吧。”崔尚寝也不敢多言,只带着宫人悄悄退向门外,忽尔又似听闻一缕太息散入满室寂静,那么轻,就连近在咫尺的崔尚寝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


日子便这样如逝水般东去,没有任何的驻足停留,也不曾回首,然而这看似平静的生活,实际上早已埋下了惊天的伏笔。


当东宫传来太子被幽禁的消息时,卢尚宫犹自不敢相信。


卢尚宫仍记得当年她还只是秦王府的宫女时,虽然不是承乾的乳母或保傅,却也曾照料过他,圣人登基后没过多久,就将承乾立为了太子。在她的心目中,太子殿下始终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年突厥来朝,李承乾亲眼看着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突厥可汗与贵族们如今恭恭敬敬地立在太极宫的大殿上,完全臣服于大唐天可汗的脚下,于是转首对面前的宫女说道:“阿卢你且看着,寡人将来定会像阿耶那样名垂千古!”少年的笑容张扬傲然,映着初升的旭日几乎让人不敢直视,而那时的卢尚宫也坚信少年此刻的雄心壮志终有铸成的一日。


然而世事翻转难料,谁也不曾料到平静之中竟会另有波澜顿生。


太子殿下并没有被幽禁多久,而圣人虽然为太子与魏王之事伤透了心,却坚决要保住太子的性命,大臣见此自然也不敢说什么按罪当诛之类的话,最后还是通事舍人来济向圣人进言,圣人顺水推舟只将太子废为了庶人。卢尚宫听闻后不禁潸然泪下,心中知晓太子此番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若非圣人念及皇后,更不忍父子之情,太子这番铸下如此大错,只怕下场绝不会如此简单。


不久之后,长乐公主进了宫,陪在圣人身边宽慰了许久,卢尚宫在立政殿见到公主时,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只当是公主为了两位兄长之事伤心太过,孰料不过短短数月,便传来了公主突染恶疾的消息,没过数日。便抛下结缡才十载的驸马与尚在襁褓的稚儿香消玉殒了。


如此遭逢接连的不幸,圣人悲痛万分,长乐公主安葬昭陵时,卢尚宫亦奉命带了宫人前去,只见驸马长孙氏冲神容憔悴,惟有一身衣冠能勉强看出来是经过了打理,一旁的赵国公神色悲怆,却也只能含着泪劝道:“你这样,又如何让丽质放得下心去……”


长孙氏冲闻言身形微晃,过了好半会才嘶哑着声音道:“……她这样安心去了,让我和延儿又如何能够安心。”之后任谁来劝,都依旧坚持立在墓前抱着幼子不撒手,便是圣人来了也同样一刻不放手。


卢尚宫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蓦地便忆起了多年前在自己尚未入宫时,悄悄藏在闺阁里的那些传奇,里面倾国倾城的爱情曾几何时让她欣羡不已,也满心向往。但如今阅尽千帆后的卢尚宫只觉得,比起传奇里的那些情爱故事,她面前流转着的这些爱情,包括圣人与皇后,包括长乐公主与驸马长孙氏冲,不够千回百转,不够九死一生,不够曲折哀婉,却同样倾国倾城娓娓动人。


长乐公主的葬礼过后,废太子去了黔州,曾经的晋王如今的新太子依旧时时跟在阿耶的身边,跟着上朝,跟着处理政务。在卢尚宫看来,圣人就像忽然有什么在追赶似的,恨不能一夜之间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教给太子。


日子看似又回归了往昔的平静,然而卢尚宫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并不像石子投入湖中,荡起了微波后还能再度恢复如初。破镜固然能够重圆,可镜面上的累累伤痕又有谁来抚平?


而平静的宫廷生活并没有过多久,不久之后,圣人决定征辽,这一仗,一打就是整整一年。等到圣人班师回朝时,已是又一年春暖花开鸟语莺啼的时节。而跟随阿耶亲赴前线坐镇定州的太子,经过这一年的磨砺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卢尚宫看着眼前一年多未见的太子,泪眼朦胧不可视人,只听太子含笑对自己说道:“此次随阿耶前赴定州,寡人受益匪浅。”说罢,太子又向眼前这位虽然不是乳母保傅却一直看着自己成长的人,语气坚定,“卢尚宫你且看着,终有一日寡人定会像阿耶这样,名垂青史,让万夷来朝。”


刹那间,卢尚宫仿佛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年少,却更加气盛的太子,张扬着头颅对自己说:“阿卢你且看着,寡人将来定会像阿耶那样名垂千古!”


这一刻,时光就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高举着旌旗,就这样从他们身前隆隆地奔流而过。


十三年。




完。




关于太子自称“寡人”:


《续高僧传》:

八年秋。皇太子召诸硕德集弘文馆讲义。岳广开衢术。延对诸宾。酬接覆却神旨标被。太子顾曰。何法师。若此之辩也。左庶子杜正伦曰。大总持寺道岳法师也。法门轨躅学观所宗。太子曰。皇帝为寡人造寺广召名德。而此上人犹未受请何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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